2018年05月21日 15:56 來源:羊城晚報
放下傳統文化包袱, 以閱讀快感為翻譯宗旨
新譯者 新視角 掀海外金庸、三毛熱
羊城晚報記者 鄧瓊
說到華語和英文世界的暢銷書,金庸和J.K。羅琳是最容易被聯想起的兩位超級作家,他們著作等身、行銷驚人、粉絲追捧,程度都很相仿。
但要是參照一下這二位的著作在中英文之間被翻譯的狀況,及在全世界范圍內的知名度,巨大的“逆差”就出現了: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問世20年,即已進入中國內地17載,簡體中文版行銷數千萬冊;而在華人世界風靡超過一甲子、銷售超億冊的金庸武俠小說,卻只有區區三部五卷由香港的出版社出過英譯本,在英語世界中可說默默無聞。
這般“遇冷”在中國當代暢銷書作家身上并不罕見,例如另一位擁有無數華人擁躉的女作家三毛,即使她曾長期居留在西班牙,并以生花妙筆遍寫當地風物、“啟蒙”了無數中國人“西游”,但其作長期沒有西班牙譯本,其人也不為當地人所識……
而如今情況似乎正在悄悄改變。標志性事件之一是:歷經5年嚴謹的版權引進和翻譯編著過程,今年2月,以出版優秀譯作著稱的英國麥克萊霍斯出版社面向全球發行《射雕英雄傳》第一卷《英雄誕生》。這是該部金庸經典作品首次被譯成英文出版,問世不足3個月,已加印超過7次,受到市場大力追捧。
出版社還宣布,將用12年時間,以一年一卷的速度,完整出版《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三部金庸作品。英國小說家Marcel Theroux在《衛報》上刊發評論說:“我不由得感嘆,自己五十多歲才接觸這本小說,它可引發一輩子對中華歷史與文明的狂熱興趣。”
主持該出版社的英國著名圖書推手Chrisopher MacLehose說:“我相信英美的讀者終有一天,會跟我們一樣讀到金庸的魔力。可能不在一時三刻,但是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無獨有偶,在歐洲大陸另一側的西班牙,RATA出版社自2016年開始推出中國傳奇女作家三毛作品《撒哈拉的故事》的西班牙語、加泰羅尼亞語兩種譯本,翌年又有《溫柔的夜》譯本面世,市場反響熱烈,如今第三本也正在緊張翻譯過程中。
近日,在不同的文化活動中,羊城晚報記者巧遇了上述事件的兩位關鍵人物:剛譯完“射雕”第二卷的香港譯者張菁,以及三毛作品的譯者、西班牙女郎董琳娜(IRENE TOR CARROGGIO)。
聽她們聊起自身的經歷、體會,記者深感,這一輪英譯華語文學暢銷作品的熱潮,不僅與中國崛起后西方讀者對當代中國作品的閱讀興趣猛增有關,也得益于更多修習漢語的西方青年、更多諳熟西方生活的中國文化人出現。他們投身翻譯大潮,沒有過多傳統文化的包袱,而是以新的立場、視角和資源,做出與傳統翻譯家們不同的嘗試。這一番作為,讓西方讀者在已知《論語》《道德經》和《紅樓夢》等中華經典之余,也開始了解金庸、三毛這些已成當代中國人“集體記憶”的文學符號。
張菁:金庸作品譯者
上月底舉行的“2018廣州保護著作權宣傳周系列活動啟動儀式”,承辦單位是朗聲圖書,他們因擁有金庸作品中文簡體字版獨家版權而聲名大噪。活動上,他們請來《射雕英雄傳》的英文譯者張菁助陣,給好奇的中國“金迷”,也給羊城晚報記者一個機會,了解武俠經典走向世界的過程。
張菁成長于香港,一直接受良好的中英文教育,雖然讀女校,但性格爽朗的她從少年時起便迷上了金庸的武俠世界,“那時候,向往行俠仗義、特立獨行的酷女孩才最時尚,金庸當然是必修課!”但后來她繼續到國外攻讀藝術史專業,并留在英國從事博物館工作,兼做戲劇翻譯、中西藝術文化交流等工作,雖然真正是闖蕩世界了,卻并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金庸作品走入英語世界的“推手”。
張菁與另一位瑞典姑娘安娜·霍姆伍德(中文名“郝玉青”)是“老相識”,她們在英國倫敦圈里是知名的中英文譯者,也是朋友,還一同翻譯過臺灣的文學作品。郝玉青同時也是一位圖書經紀人,當她發現金庸著作在英文圖書中的空白,便迅速開始了“補白”的工作。2015年,郝玉青翻譯“射雕”第一卷已近尾聲,決定邀請張菁給她接力。
如今,“射雕”英譯本的第一卷已經出版并大受好評,張菁翻譯的第二卷也已交稿,預計明年上市。金庸先生絢爛雄奇的武俠世界,正由兩位“80后”的女譯家向西方讀者徐徐拉開大幕。
“射雕”英譯本第一卷,書名《英雄誕生》
羊城晚報:安娜邀請你參加“射雕”的翻譯,你有沒有猶豫?
張菁:沒有,我幾乎是立即答應了。中國人誰不知道金庸呢,我本來就做翻譯工作,又從小看他的武俠小說,能把金大俠介紹到英國,簡直太興奮了!
羊城晚報:這部書四卷一百多萬字,你們二位如何分工?
張菁:我加入的時候,安娜已經把第一本的主體翻譯好了,對我來說首要是延續她的文風,同時結合第二卷及后文的內容,跟她討論、打磨許多基本概念和提法。我在上海,她在英國,每天都不停地聯系。等我翻譯的樣章獲得出版商通過,我們倆的分工也定下來了,安娜翻譯第一、第三卷,我翻譯第二、第四卷。
羊城晚報:已推出的第一卷英文書名是《A Hero Born》(《英雄誕生》),那你的第二卷譯本目前情況如何?
張菁:我從2015開始,用了兩年多,直到今年春節后才將第二卷全部交稿。書名是《A Bond Undone》,中文名還沒有定,計劃明年初發行。
羊城晚報:武俠小說是很有中國特色的類型文學,有一整套我們中國人已經約定俗成、可外國讀者卻難以意會言傳的概念,比如江湖、武林、俠等……要如何翻譯?
張菁:對此安娜已經在全書的引言里做了一些界定,比如“江湖”(rivers and lakes)是個象征性的地域,包括“武林”(martial forest)和按某種道德方式、倫理規矩生活在其中的“俠”(xia)。這是一套特殊的語言體系,讀者也要慢慢完成轉換。
有時直譯、有時音譯,盡量把中文的用意和快感傳達到西方
羊城晚報:這可能也是廣大“金迷”們最關心的問題,金庸世界里那么多五花八門的招數、含蘊雋永的人名,要怎么翻譯才能傳神?
張菁:這真是一言難盡!這些專門的“金式語言”,要根據在小說中的具體內容和作用來翻,有時直譯、有時音譯,又或者結合起來(例如“九陰白骨爪”譯為Nine Yin Skeleton Claw,“陰”就音譯為Yin,而這一招最突出的展示是骷髏頭蓋骨上能正好插入五個手指的五個洞,所以我們用骷髏skeleton代替白骨bone),反正要盡量把中文的用意和快感傳達到西方。
在人名方面,像丘處機是歷史人物,就用了音譯;網友說的“Double Sun”,我們是把它作為“王重陽”的別號來用,有些章節里我們同樣會用“Wang Chongyang”的拼音。還有像陳玄風、梅超風等,他們是大惡人,名字中都有一個“風”字,我們就用英語當中表達不同種類的“風”的詞給他們師兄妹命名,梅超風是Cyclone(暴風) Mei,陳玄風是Hurricane(颶風)Chen等,表現一種破壞性。在第二卷中他們的其他同門都出來了,我也都根據英文中表達不同的風的單詞來命名。
羊城晚報:你們翻譯的宗旨是什么?
張菁:閱讀的快感,讓讀者一直想看下去。金庸的故事本來就是好玩的,如果死摳字眼讓文字沉悶繁瑣,反倒不美。所以即使是金庸半文半白的語言,我們也要考慮平衡表達,要讓英文也能活起來。
羊城晚報:你覺得翻譯金庸作品最難處在哪里?
張菁:其實還不在于給武功或俠客命名,而是如何把他們比武、練功的全過程翻譯得行云流水,又能表現東方的武學精神。我練了一年多太極拳,當然這首先是對我長期伏案后糟糕的頸椎有幫助,然后也讓我對武功的翻譯有了一些新感覺。比如高手過招時,常會有“胸口一縮”的形容,以前我就是按動作直譯的,現在師傅一解釋,我才明白了這是在形容有功夫的人借力、卸力,其實也隱含著以柔克剛的意思。
另外,其實有些角色的感情處理是很中國式的,要讓西方讀者明白也很難。例如,楊康和穆念慈的感情,篇幅很少,但很重要。我們中國讀者很懂這種含蓄的愛情,但試讀時西方讀者就不明白,他倆情感如何產生和遞進的。第二卷中楊穆愛情的發展對于主題很重要,但我又不能加他們的戲份,只能在有限的場景里增加情感濃度,這也是一種再創作。
這一次譯本能成功,因為“天時”到了
羊城晚報:我們知道,中國國學經典大都有精良的英文譯本,例如《論語》已有超過60種英譯本!可是金庸作品作為華語世界里的“現象級”暢銷書,之前卻譯本寥寥,在西方讀者中“水土不服”。那這一次你們的譯本為何能成功呢?
張菁:這還真不是以前的譯本或出版社的問題。我覺得,現在“天時”到了。老實講,我們都在享受中國國力強大的成果。十多年前,我在倫敦V&A博物館工作,那時英國人對于中國的興趣雖有提升,最多也就停留在藝術品層面,那是不需要掌握中文或中國文化也多少能欣賞到一些的。北京奧運會之后,西方世界對中國的關注度越來越高,貿易的發展,甚至普通人的生計都在向中國靠攏,簡單說,中國的圖書很多人想看了。
另一方面,在人們的閱讀習慣上,長篇奇幻、網絡小說等大體量小說也在這段時間流行起來,像《魔戒》《哈利·波特》《權力的游戲》等等,動輒幾十冊、上百萬字,這也改變了西方讀者的口味。以前中國人看十卷的流行作品不出奇,但西方讀者很難,現在出版潮流、閱讀習慣的改變也讓他們做好了準備。
翻譯“射雕”,首先它是一本小說,不能太嚴肅,不能一開始就筑起高墻,不能讓讀者一看喪失“食欲”。要先把他們領進門再說,慢慢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所以我們要忠實于讀者,強調小說的追看性。
羊城晚報:但也有人對你們的譯本有些不同意見,比如沒有一字一句全都翻譯出來,像原著第一章說書人交代宋高宗昏庸、岳飛遭秦檜陷害的大段歷史背景,在英譯本中就縮短了很多。
張菁:是的,這其中有一個出發點的問題。西方讀者并非現成的“金迷”,他們翻開書之前對中國歷史、對武俠文化可能一無所知,譯本要先吊起他們的胃口。試想,如果打開書就發現是大段的注解和歷史陳述,還看得下去嗎?讀者不想看,也就談不上熟悉和愛上這個江湖,或了解中國歷史了。
羊城晚報:但我們如此熱愛這作家的作品,恨不得每一根毫毛都要體現在譯本中。
張菁:我做翻譯,希望吸引的讀者不是這些已有的“金迷”,而是不會中文、本來對中國不了解也談不上喜歡的人;我要“招惹”的,不是那些會自己“埋位”的客人,而是本來不會自己走過來的陌生顧客。像倒模一樣直接復制,不可能達到文化傳播的最大化。
董琳娜:三毛作品譯者
上月,浙江舟山作為女作家三毛的祖籍地,啟動第二屆“三毛散文獎”評選并舉辦文學紀念活動,請來了董琳娜作為嘉賓。2016年秋天,董琳娜將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翻譯成西班牙語出版,又和Sara rovira教授合譯了加泰羅尼亞語版;2017年秋天,由她翻譯的三毛《夢中的橄欖樹》出版;今年秋天,她將交出第三部三毛作品譯稿。
27歲的董琳娜學習中文十年,口語水平之高,足以用“談笑風生”來形容。“直到今天,我還會在早上起床時,忽然問自己,真的是我嗎?我翻譯了三毛的作品嗎?”言語間流露出頑皮的欣喜,青春洋溢。
西班牙讀者對三毛一無所知
董琳娜對于三毛的認識,來自中文老師布置的一項作業:找一個中國人問問,為什么學習西班牙語?——毫無懸念的,她找到的留學生回答,是因為女作家三毛。
從此,這位中國女作家在她心里扎下了根。董琳娜很意外,與西班牙淵源深厚的三毛,曾這樣深情描述過加納利群島——“這兒有我深愛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風,撒哈拉就在對岸,荷西的墳在鄰島,小鎮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滿滿的書籍和盆景,雖是一個人,其實它仍是我的家”——可她的作品竟然從未被翻譯成西班牙語!普通西班牙讀者也對她一無所知。
《撒哈拉的故事》西班牙語譯本成為暢銷圖書
完成了在巴塞羅那自治大學翻譯專業的學習之后,董琳娜決定到中國繼續學習,心里藏著一個夙愿:等到自己中文水平能夠勝任,要將三毛的作品翻譯到西班牙。
她先到黑龍江大學讀語言生的課程,第一篇課文竟然就是三毛《沙漠中的飯店》!“我又一次遇到了她,緣分啊!”于是她開始將三毛的三四篇故事翻譯成西班牙語,寄給西班牙的一些出版社。然而,接下來三年,并沒有任何回音。
直到2015年,已在上海財經大學讀研究生的董琳娜突然接到來自西班牙RATA出版社的電話。這是一家新出版社,致力于發掘那些“由心寫作的作家”。出版社的一位懂中文的編輯向社長約蘭達·巴塔耶推薦了三毛。約蘭達讀著樣章愛不釋手,認定三毛是一位以寫作為生命的作家,這正是出版社選擇作家的宗旨。
“三毛鼓勵了我。”董琳娜剛開始時覺得三毛的作品較淺顯,但隨著翻譯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古文典故和中西文化理解的差異出現,使她不斷擴大自己查閱資料和請教的范圍。經過6個月“邊學習、邊譯稿”的緊張工作,董琳娜將《撒哈拉的故事》交稿。RATA出版社很珍惜這個項目,不僅約蘭達親赴臺灣面見三毛的家人,而且在社交媒體、西班牙的各種媒體上宣傳新書。這是當地讀者第一次直接讀到三毛作品,《撒哈拉的故事》迅速成為當年出版社賣得最好的圖書。
三毛的丈夫荷西是真實存在的
三毛與西班牙丈夫“大胡子荷西”的浪漫戀情,一直是她作品中最動人的片段,但因為時間和地域的久遠阻隔,也曾有過一些不同聲音,懷疑這個人物是作家“藝術加工”的結果,甚至還不止一次有人遠赴當年三毛和荷西居住、游歷的地方,希望能證實行跡。對此,董琳娜斬釘截鐵地說:“三毛的丈夫荷西是真實存在的!我和他的家人有過很多接觸,他們能理解三毛。”
董琳娜說,三毛作品中提到過很多荷西的親友,但都將名字寫為漢語的,所以她最初聯系荷西的家人,是為了準確轉譯這些人物的西班牙名字。“后來我們談得越來越多,我感覺,雖然他們之前并沒有看過三毛的作品,但現在了解到,也覺得很有意思。”荷西的父母都已去世,董琳娜聯絡較多的是他的姐姐們。“我知道,其實她們看這些作品也會有一些不適,因為三毛與荷西家人的相處中并非只有笑聲。而且,有時當事人會有不同版本。例如,看到《撒哈拉的故事》中那篇《親愛的婆婆大人》就會有點尷尬,不大明白為何三毛將婆婆描寫為‘假想敵’。”
但董琳娜再三強調,她很感激荷西的家人,他們從未干涉或反對過三毛作品的內容,而且對翻譯提供了很多無私幫助。他們理解,這是文學作品,三毛是作家。
如今,董琳娜獲得了獎學金,在巴塞羅那自治大學繼續攻讀影視翻譯專業的博士,同時著手第三部三毛作品的翻譯。這一次,她打算不再沿用三毛華語作品的現有結集,而是選取作家不同時期的一些代表作品,描出一條“軌跡”。出版社經常會轉來熱情的西班牙讀者郵件,推特上也常有話題討論,前兩部作品依然在馬德里市中心的大書店里暢銷——這一切讓年輕的董琳娜很有成就感。
董琳娜說,西班牙國內讀者對于中國文學的了解還多數是關于《論語》或者《紅樓夢》,“都是老先生的作品”,她開了個玩笑。董琳娜喜歡的卻是余華、張愛玲等,所以下一步她希望能推薦更新、更有意思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女性作家,例如我最近關注到的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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